玉磊少有的安静听完俅荣如此长篇大论，不但中间无从置喙，末了也只是黯然无语。
乐为道：“这篇话让人不舒服，但确实切中肯綮。这世道还真有点‘天之将丧斯文也’的味道。”
“所以呀，有这些爬格子的精力，不如花在钻营巴结的事业上，成功的概率还大些。”
玉磊心内不甘，又苦于无实据反驳，乃强解道：“瓮天之见，瓮天之见！我泱泱华夏，五千年文脉，何至于斯？”
“好了，此乃经国大事，自有‘肉食者谋之’；我辈草芥一棵，何必作漆女之忧。窗外都见光了，我可要眯一下了。”乐为打着哈欠道。
哈欠似乎会随着声波传染，俅荣玉磊也同时打起了哈欠：“都睡吧，真困了。”三人干了瓶中酒，囫囵躺下。不一会儿鼾声已此起彼伏。
杜玉磊醒来已经日上三竿，那哥俩还睡得正香。玉磊没叫醒他们，自己起床去找阿莲，让她带自己去那个文启家。原来，这两天文启的事一直在玉磊头脑里转磨，好奇心驱使他一定要认识一下这个异人。
听了玉磊的想法，阿莲买了两瓶酒，带玉磊到了文启家。大门关着。阿莲在外面叫道：“文启叔，在家吗？”叫了一遍没回音，阿莲知道他没哪里可去，又叫了一遍。这才传出一句混浊不清的声音：“谁呀？”“是我，乔清莲。”大概将死的男人听见乔清莲三个字也能振作一下，里面的声音顿时雄壮许多：“来了。”
眼前确是“苔痕上阶绿”，只是感受不到一点点诗韵雅趣。厅子上几个半指深的凹穴，无声地在向人宣告，屋漏已经老太太的被子——盖有年矣。文启的家不能用清贫来形容，应该叫凄凉。
文启开门见阿莲身边有个男人，神情立即黯淡下去。人是最容易幻想的动物，南柯太守梦绝不只广陵人做过。刚才听到阿莲在唤自己，潜意识瞬间产生无数幻象，及至见了阿莲身边的杜玉磊，所有幻象又在瞬间破灭。他自己点着一支烟，问什么事。阿莲介绍了玉磊，说明来意。听说要看书，文启神经质地警惕起来。
“看书不是重点。”玉磊道，“我猜想你写书的后面一定有不平凡的故事，想结识一下。”
“你是来取笑我的吗？”
“谁有权利取笑你？一个愿意为理想付诸努力的人才有资格耻笑那些胸无志向或永远将志向停留在口头的庸碌之辈。”
文启重新打量一番杜玉磊，将两人引到一间算是书房兼客厅的房间。
杜玉磊将酒放下：“要不我们边喝边聊？”文启去厨房取来三个碗。乔清莲说她不喝酒。文启遂将那瓶酒二一添着五了。
烟是解闷的，酒是续话的。这话真真不假。半碗烧酒过后，文启话匣子完全打开了。
“你从事文学创作多长时间了？”
“应该有三十年了。”
“是什么动因让你认准了文学创作这条路，而且一走就是三十年？”
“说起动机，也很偶然。”文启又接了一支烟，脸上流露得意的神情，“你不觉得我的名字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玉磊道：“是指苏轼评价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这句话吗？”文启点头道：“没错，这是其一；二是同学给我的毕业留言：‘喜欢喷泉吗，你就是一口未开发的喷泉。’”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两个这样微不足道，甚而不能称之为理由的理由，竟能让一个人在黑暗中为一件事坚持三十年，这不能不说是鼓励的奇迹。
“我听说你已经写了十本大部头，是真的吗？”
“现在是十一本，最长的五十多万字，最短的也有十五六万字。我准备写完十四本就金盆洗手。”
“你是想效仿金庸的‘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么？”
“有这个意思。”
“可是你目前为止一部作品也没有出版，难道就从来没怀疑过自己的水平吗？”
“尼采曾说，‘我的时代尚未到来，有的人死后方生。’”
“不错，这样的人或许还不在少数。能不能借一部你的文稿看看？”这回文启没有拒绝，将《垓地传奇》的稿子拿给玉磊，只是再三叮嘱绝不可丢了：“它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过了一个星期，玉磊上来还书。阿莲问感觉如何。玉磊不答，只问阿莲他名字里是哪个qi。阿莲道，启发的“启”，玉磊哥的意思是此“启”非同彼“起”么？玉磊道，简直是背道而驰。
这回文启把他俩直接迎进书房。杜玉磊将书完璧归赵，道：“文启兄，你在写书的时候会不会经常好哭？”文启吃惊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本书叙述艰涩、结构混乱、故事无趣。要把几十万这样干巴巴的文字码完，就像推着一辆超负荷的羊角车独行在漫无边际的泥泞荒野里，怎么不会想哭！
“《垓地传奇》大概也有二十万字吧，只是历届乡村领导艳史和腐败史添油加醋的流水账，粗糙而且粗俗。没有文学性，没有故事性，没有可读性，甚至没有娱乐性，这样的作品怎么会有读者，会有出版社愿意出版呢？”
文启瞪大眼睛：“真有这么差吗？”
“恕我直言，以我一个小学语文老师的眼光来看，这样的作文只能得两个字的评语——重写；因为根本无从改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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