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寰襄坊，玉合楼后院。
纪风尘只身一人穿过巷子来到后院墙外，一跺脚，轻轻跃到湿润的围墙上，再一弹腿，纵身飞到二楼的一扇窗户边。
整个过程在须臾之间完成，连站在楼下巡视的打手也没发觉他的动向。
他背靠身后黑咕隆咚的窗户，听着玉和楼里断断续续的琴声，极快调整好自己的气息，好让自己更好地融入黑暗，而后集中精神辨别楼里的各种声音。
青楼里的人欢宵达旦，到了现下，已是疲惫不堪，如今的玉合楼就像个疲惫的女子，吊着眼皮，无精打采的躺在街边。
楼里时不时的响起一段鼾声，方才还此消彼长的女人们的笑声被深沉夜幕所吞噬，精力再充沛的男子也敌不过浓浓睡意，全都裹着一张毛毯倒在地板上。
混乱的玉和楼终于安静下来了。
只有鸨母和楼里的打手还强打精神，睁着眼睛，注意楼里男人女人们的一举一动。
夜晚是寰襄坊最热闹的时间段，人多杂乱，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因此鸨母必须看住每一个进来的客人，确保从他们踏进楼子的那一刻，全程都在自己的监视范围。
鸨母一边喝着浓茶，一边训诫站成一排的年轻女孩。
她必须时刻保持戒备，以防有像江东来那样的毛头小子悄然拐走自己的财物。
在她看来，整个玉和楼的物件和人，都是自己的财物，若不严加看管，说不定哪天就没了。
江东来进门的时候，看到楼里尚有两个精神较好的男人。
那两人坐在大堂正中央的圆桌上，分开双腿，两条厚实的腿上各坐一个只着一缕织物的女人。女人们化着浓厚的妆容，按照鸨母所训练的那样，分工合理，一人倒酒，另一人双手绕过男人的脖子，附在男人耳边说着令人心跳脸红的情话，眉目之间极尽魅惑。
如此一来，男人们会在不知不觉间喝下许多酒，花费的金铢会如流水一般流进鸨母的腰包。
江东来得到打手的许可，上二楼把包袱交给鸨母，然后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想尽早离开鸨母的视线，然而他刚刚转过身，就看到喜儿站在少女当中。
喜儿跟其他姑娘一样，把黑发整齐地绑在脑后，穿着一件近乎透明的白衫，姣好的身材清晰可见，她下身是一条丝绸裁成的短裤，那双雪白的大腿在灯光照耀下一览无余。没有穿鞋，裸着的脚并拢，显得拘谨而严肃。
江东来见到她，先是一愣，然后停下了脚步，无奈垂下眼眸，心中泛起一圈圈涟漪。
在男人们淫秽的目光里，自己心爱的人穿成这样，怎能不感到悲痛？
若能凑齐金铢，喜儿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吧？
无力感再一次压上江东来的心脏。
喜儿也看到了他，可是鸨母就在眼前，两个打手站在鸨母身后，她不敢过去跟江东来说话，甚至连开口都做不到。
江东来忍住心脏被撕裂的痛苦，咧开嘴冲喜儿微微一笑，接着双手按住腹部的腰带，准备下楼与张知陈汇合。
“慢着！”他还没走到楼梯口，鸨母放下茶杯，冲他懒洋洋地喊了一句。
江东来的神经立马紧绷起来，手已经摸到了藏在腰带里的匕首。
其实从进门开始他就一直提心吊胆，害怕鸨母发现匣子里的猫腻，不料即便自己已经伪装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还是被老狐狸识破了。
怎么办？江东来眼珠子转动一圈，确定跟前有五个打手，身后还有两个，而且喜儿在鸨母那边，万一动起手来对方拿喜儿做人质，自己不能还手，只有挨打的份儿，怎么看都对自己不利。
要叫张少爷进来吗？关键时刻，江东来想到的第一个人是等在大门外的张知陈。
他还不知道纪风尘就藏在自己身后，纪风尘虽然没看见他，但鸨母一开口说话，他便确定了敌人的方位，万一动起手来，以纪风尘的身后，定能轻易带他们突出重围。
江东来没有转身，那样会暴露自己的心绪，他背对鸨母一行人冷冷问道：“还有什么事？”
鸨母不咸不淡地说：“我看你们也是对苦命鸳鸯，今夜咱家心情好，准你二人私会片刻，但是天亮之后我不想再看到你，江东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什么？江东来不敢相信这话会从老狐狸嘴里说出来，前几日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自己关进柴房，今日为何宽宏大量？
难道是天神显灵，给老狐狸换了一颗心？
他木木地转过身去，望一眼皮笑肉不笑的鸨母，又对上喜儿的目光，不知是该离开还是留下。
“天快亮了，好生把握时间。”鸨母摇着扇子，示意少女们跟她回屋。
喜儿则站在原地，有些胆怯地望着她的后背，很显然，喜儿不也敢相信鸨母会这么好心。
待鸨母和打手们全都离开后，江东来才确信对方没有愚弄自己，过去一把抓住喜儿的手，生怕少女会从自己眼前消失一样，把对方搂在怀里。
喜儿也热烈地回应他，抱着情郎久久不愿松开。
纪风尘站在二楼窗户口，背靠潮湿的木板，听到江东来与喜儿的甜腻情话，不禁起了一地鸡皮疙瘩。
不过他并没有离开，一直站在窗台上，凝视落入院中的雨点。
雨滴由大变小，风一遍遍地扬起他身后的床帘，发出啪啦啪啦的声音。
他微微闭上眼睛，听着安详的自然之声，仿佛置身于河西寨的田野。
就在这时，纪风尘身后的屋子里有人开始弹琴，琴弦颤动，曲调哀怨，如诉如泣，少年的心绪也因为忽然响起的琴声而变得低沉，而后曲子步入高潮，有个清越的女声在黑暗里和调而唱：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听着哀婉的歌声，纪风尘右手的手指不自觉地跟着节拍跳动，轻轻敲击窄弧刀的刀柄。
这首曲子名为《凤求凰》，传言是某个名贵写给爱人的。纪风尘住在河西寨的时候，有个游吟诗人为村里的姑娘即兴奏过一曲，之后姑娘便随诗人远走高飞，这件事在村里一度成为美谈，所以他记得。
已经有很多年，他没听过有人唱这首曲子了。
曲调步入低谷，唱歌的女人突然抬起双手，颤抖的琴弦继续在风中悲鸣，其后双手飞快落下，琴弦静止，琴声止息。
犹如潮水渐涨至高点的曲调猛地落下，给人的震撼程度不亚于泰山崩于前。
纪风尘听得正入迷，可歌者在他兴头上罢歌，似乎是有意为之。
他偏过脑袋看向屋里，隐约望见有一人端坐在屋子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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